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谎言咖啡馆(邢隽雨)

发布日期:2025-05-21 10:22    点击次数:106

       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,我的命运在踏进谎言咖啡馆的那一刻重新回到原先的轨道。不久之后我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陷入穷困潦倒之中。恰巧那时有很多人找上我,付出大笔的钱要我为他们写下形形色色的故事。他们看了我写的那篇小说,发现了虚构和现实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便坚信我的文字有一种魔力——我写的东西会成真。为了维持生存我不得不变成了他们所期待的“先知”,其实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欺诈。兜兜转转,我竟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一名“职业作家”:不断写作,创造一个又一个谎言。  这是我来到“谎言咖啡馆”的第三年,也是我浸淫在谎言里的第三年。对于命运我逐渐从愤怒到释然,因为在某一瞬间我突然发现,无论如何它都会按照原定的轨迹继续向前。我背负着谎言,宿命般地来到了这里,与此同时经历着更为不可思议的事情。  初次见到“谎言咖啡馆”时,我的震惊多于恐慌。同时有种被利刃扎透的感觉。“谎言”两个字在木制的门头上被鲜红的油漆刷得十分显眼,字的边缘还裹着一层更加扎眼的绿色。咖啡馆被蔓延而来、沾满尘土的爬山虎包裹,蜘蛛网在树叶间相互勾连。墙壁上的漆皮已经大量脱落,露出成片土褐色的砖块,经过雨水的冲刷变得狰狞且斑驳。陈旧和破败的气息四处弥散,让我感到这里仿佛随时都会倾倒。但高悬在枯枝败叶之上的门头却是崭新的,木板上“谎言咖啡馆”五个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好看的光泽(如今也已经布满岁月的痕迹)。于是我怀着好奇稍加打听,发现了令我更加心惊的巧合:这里几乎是一周前才新换了老板,并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。推开那扇老旧而厚重的木门,一眼就能看到店内青灰色墙壁上那句崭新的标语:谎言才是真谛。由一张张不同颜色的方块纸拼接而成,每张纸上只写一个字,笔锋克制又张扬,墨迹仿佛还未干。除此之外,店内没有丝毫翻新的痕迹,如同一个静止的时间溶洞。桌子椅子好像20世纪初的古董,将每一个身处其间的人带回潮湿破败的拉丁小镇。阳光永远无法透进这里,潮湿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滋生苔藓和蚊虫。这里终年阴冷,泛着霉味儿,我甚至怀疑是老板刻意为之,因为落地窗上挂着的木制百叶窗终日紧闭,小心地防范着一丝一毫光线进入的可能。但声音却能进入这里,每天清晨,总有阵阵哀伤的旋律在咖啡馆的四周盘旋,听着像是长笛吹出的声响。曲子并不连贯,却十分动听,像是演奏爱情,或是表达绝望。我无数次想循着声音找到吹奏者,却总是在风中迷失了方向。咖啡馆的老板一直隐身,没有人见过他。店里只有一个老太太在忙前忙后,她体格出奇的小,同样老得像来自20世纪之初,但精神矍铄,健步如飞,整个夏天都穿着一件绣有蕾丝的玫红色衬衫,散发着阵阵火龙果的清香。她绝不是老板,只是受雇做事,从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。而我也注定无法从她口中了解到有关老板的任何信息,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哑巴(这让我更加好奇,我甚至在脑海中构想了一个故事,老板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特意请了一个哑巴做服务生)。这里的常客除却我还有一个躲在角落里的疯子,他穿着体面念念有词,像在咕哝什么咒语,但某天我认真听了一会儿后发现他是在念诗。此外还有一个看起来至少三百斤的胖子总坐在一进门那张桌子上,不喝咖啡,只问老板要免费的白开水,一天断断续续吃下五份意面和十个汉堡,进食完毕便凝固成一尊沉默的雕像。他脸上隆起的肥肉已经完全侵占了眼睛的存在空间,导致我根本无法分辨他究竟进入了睡眠,还是在徒劳地眺望着更远的远方。除了无业游民、落魄的诗人、疯子,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光顾这里。  而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,则是因为命运的捉弄。再准确一点,是因为一篇普通的小说。小说写的什么,说出来也无妨,一个成真的谎言:大学生王杰因为一系列挫折决定去死,却阴差阳错失手杀人随后自杀;一对经历恋爱长跑的情侣因日渐平淡的相处而孤独,却在男生死去的那一瞬间重新萌生出爱情的感觉。这本该是我线性的人生之中微小的一环:小说发表在《洪流》——一个纯文学领域的顶级刊物,因此见证了我写作志业的阶段性成功,在那之后我将继续创作,不断发表,直至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——这也是我23岁之前的理想。  但谁能想到,几乎在小说发表的同时,校园里真的发生了这样一起恶性事件:某天暴雨滂沱的深夜,一个疯疯癫癫的博士在校园里砍人,受害者是一对情侣,男生遇害,女生逃脱。博士杀人的动机无法明断,因为他从源头扼杀了被审判的可能——在杀掉男生之后就用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现实的走向与我的小说内容大概有60%的相似度(这个比例已经足够令人心惊了)。在我编造的那个故事中,主人公王杰也是杀掉了情侣中的男生,原因是那对情侣爆发了激烈的争吵,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过去之间的界限——童年时期父亲凶神恶煞的面孔和母亲的鲜血在他的眼前浮现。他迫切想要获得临死前的安宁,于是打算上前制止这场纷争。谁知道男生将他一脚踢翻在地,至此男生的面孔和年轻的父亲已经完全重合了。在梦境、幻想和现实的交错之中,他将那把本要用于自杀的匕首捅向了男生……王杰的故事线和情侣的故事线在凶杀案这里才最终交汇。之所以这样设置,是因为我想以两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互为对位,揭示出一个相同的主题——孤独。无论是孤立无援的王杰,还是看似身处亲密关系中的情侣,本质上都被孤独所缠绕。但在现实之中,悲剧性的命运恰恰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对情侣身上,女生是我的朋友小宇,她的男友吕承志被博士生杀死,她因为精神创伤退学。

  于是我开始惊惧小说和现实的联系,也逐渐模糊了二者之间的界限。我被良心所折磨,凶杀案发生不久就辍了学,搬进老城区一间破旧的出租房,整夜喝酒,天亮时在摇滚乐中入眠,然后继续睡到晚上。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之久,我精神恍惚,浑浑噩噩,心脏跳得很快,总感觉浑身发冷。直到某天我不得不下楼采购食物,在不起眼的街角看到了谎言咖啡馆。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我吸引,我走了进去,不解之缘就此缔结:此后三年,我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的时光。刚来到谎言咖啡馆时我被这里不合时宜的氛围所打动,变得多动而亢奋,决心不再自暴自弃,整天缩在沙发里重写小说的结局。我赐给主角团以幸福:王杰在自杀的时候被那对情侣救下,但在抢夺匕首的过程中被划开了一条贯穿整条手臂的口子,随后他就人间蒸发了。那对情侣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,放弃对一种虚无缥缈的爱情理念的追求,接受亲密关系的“平静”甚至“平淡”,最终走向了婚姻殿堂。大概写到第十版结局的时候我决心永远停笔,因为在某一瞬间我突然明白,我不过是在创造最为拙劣的谎言。无论我写出何等圆满的故事,已经发生之事都无法更改——死者无法复生,生者仍在承受着煎熬。

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,我的命运在踏进谎言咖啡馆的那一刻重新回到原先的轨道。不久之后我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陷入穷困潦倒之中。恰巧那时有很多人找上我,付出大笔的钱要我为他们写下形形色色的故事。他们看了我写的那篇小说,发现了虚构和现实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便坚信我的文字有一种魔力——我写的东西会成真。为了维持生存我不得不变成了他们所期待的“先知”,其实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欺诈。兜兜转转,我竟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一名“职业作家”:不断写作,创造一个又一个谎言。

  这家咖啡馆内的标语几乎每两个月都会更换,但无一例外都和“谎言”相关。总是在傍晚,夕阳有可能照进咖啡馆的时刻,火龙果老太太拉上百叶窗之后就会搬来一把藤条椅子,站上去将方格纸一张张贴好。我看着那些字,飘逸又古怪,笔锋有时像刀,有时又细若游丝(应该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)。它们如同一个个摄像头将我瞄准,字的后面总有一双含泪的眼睛把我窥视。在我内心挣扎痛苦的时刻,在我创造谎言的时刻,我也同样会深深地凝视它们,久而久之,我觉得自己似乎和写字的人建立起一种极为亲密的联结:他/她为我写下这些箴言,我践行着这些箴言。于是我深深地怀念他/她,即便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/她。但我觉得在别的什么时空,我一定认识他/她,没准就在和他/她面对面地喝咖啡,又甚至这些字根本就是我自己写的。

  我需要充足的谎言来自我辩护。在标语换成这句话的时候,我的第一个雇主找上我。那天黄沙弥漫,下着泥雨,空气里的铁锈味十分难闻,一个满身是泥点的女人急匆匆地走进来。当时我深陷于往事的迷宫之中,并没有稍稍注意到她,只以为她是进来躲雨。但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对面,还给我点了一杯黄油咖啡和一份意面,随后缓缓开口,说自己是J大的生命科学博士,对我早有耳闻,求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她一个忙。她的声音有点颤抖,伴随着不间断的打嗝,我猜是面对陌生人不自觉的紧张,但我怎么都没猜到或许是源于恐惧,一个好人在生出杀人欲望时会经历的那种心理上的恐惧。我没认真听她讲话,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眼前的意面。我还在想着那篇小说的结尾,我以为自己创造出了最为圆满的结局。突然间我听到了“谎言”这个词,它像一颗子弹快速将我击中,打散了小说中那个美好的幻梦,将我带回冰冷的现实。我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女人在哭泣,伴随着汹涌的哭声,“师弟”“压榨”“实验”“导师”等零碎的词语不断从她的口中被艰难地挤了出来。

  “是我对不起师弟……你能不能再写一篇小说……主人公……就是赵士成那个王八蛋,结局让他死掉,死得越惨越好。”她满眼通红地看着我。

 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,最终明白了一切。她就是博士生的同门师姐,告诉我博士农村出身,被奶奶独自抚养长大,从小就过得很苦。因为没有钱,求学之路非常不易,最困难的时候同时打三份工维持生活。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,并将科研视作昏暗人生的唯一寄托。

  “他其实是个好人……他做出那样的事,都是被我们害的。”女人的目光有些涣散,并开始急促地打嗝,额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。

  她喝下了许多水,缓和了很久才得以继续开口,说出了造成整出悲剧的直接原因:她的师弟怀揣着崇高的科研理想继续读博深造,没想到遭到导师的疯狂压榨,不仅辛苦做出的成果被直接拿走,还被要求数据造假骗取高额的实验经费。事情败露后导师把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,身边的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为他发声,最终他受到处分,前途一片灰暗。

  “人死之后真的能重新来过吗?”那段时间不止一个人听到过博士这样问话,但无人当真,又或者无人在意,谁也没有想到那样一个温吞内向的人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事情。

  而她就是始作俑者之一,甚至更加可恨(她的原话)——她被导师以毕业为要挟,在博士被诬陷的事情上做了伪证。凶杀案发生之后面对警方的调查和问询,她因为恐惧再次保持缄默。

  她一直在佯装平静地活着,与所有人一起,心照不宣地忘记博士,忘记整件事,直到半年后,看见导师大摇大摆地重回学校任教。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,整件事将永远被人们遗忘,真相也将永远尘封。于是她开始打嗝——连绵不绝的打嗝声即便在睡眠中也无法停息。她再也无法忽视良心上的巨大折磨,所以找上我,企图以这种荒诞的方式寻求内心的解脱。

  那时她泪流满面,直勾勾地看着我,因为激烈的打嗝而上气不接下气。在一瞬间她的脸突然变形、扭曲成我自己的脸。我毛骨悚然,突然明白我们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最终构成了同一个人,或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。

  “我不喜欢她的小说,气质太过于颓废,给人感觉阴森森的。”吕承志对小宇说。

  小宇耸了耸肩。“只是风格和审美偏好的问题,作为同学你们不必相互诋毁。”

  我躲在他们身后的角落里,可以想象出吕承志自负的脸。

  当晚我做了一个离奇的梦,梦中他在和一个女孩接吻,杏花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。场面温馨幸福,我悄悄走近,想要看清那个女生的样子,没想到却是我自己的脸。我在一瞬间惊醒,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,与此同时感到巨大愤怒和屈辱,却又无处诉说。我想起更早之前我对吕承志的偏见,吕承志对我的诋毁,还有我们之间围绕小说展开的无数次观点交锋。但更让我懊恼的是,在此后的几天,我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在梦中的神情,那副让我费解的、快乐又满足的神情。

  “我看见吕承志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,举止亲密。”小宇看我心神不宁过来关心我,慌乱之中我脱口而出一句谎言。

  “你看清了吗?”

  “不确定,但应该是他。”

  那天之后小宇和吕承志就陷入了冷战。“应该不是因为我撒的那个小谎。”我安慰自己,“他们之间本就问题重重。”

  时间最终来到了那晚,城市被暴雨笼罩,小宇和吕承志在电话中爆发了争吵,随后她就匆匆跑出了宿舍。

  “我当面和他说清楚。”这是小宇那晚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。

  我很想告诉女人,我其实没有什么预测或创造未来的能力,那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巧合。但我又一次撒谎了(即保持了沉默,在她认为我能书写未来这件事上)。或许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,希望这样做能够稍稍减轻她的痛苦。当然最现实的原因是,她带来的三万块刚好够我下半年的房租。我写下了一个博导坏事做尽,最终被学生联合举报身败名裂、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自杀的故事,随便发在某个区级刊物上。两年之后女人的博导在一场学术会议上突发心脏病去世。死亡是每个人命定的终点,但女人坚信我的小说在其中发挥了某种神秘的、举重若轻的作用。

我要去寻找那些悬挂在无尽星辰之上的谎言。又过了两个月,我的第二个雇主找上了我。这使我更加确信,我和谎言咖啡馆中一切人的相遇,都是注定的。他的脸色苍白,眼球外凸;头发又乱又长,相互缠绕像是一堆枯草。他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对面坐下,还没等我开口,就自顾自讲起自己的过往。这是我来北京的第五年。他低着头,撕着自己的指甲。我很会唱歌。我奶死了。他开始抽泣。是我的错,我该死,骗了她这么多年……

  他的话颠三倒四,含混不清,以至于我几次三番想抽身而去。但我还是耐着性子一直听下去,因为他提到了理想,还有谎言。我梳理了好久才明白他的意思:他奶靠着干农活拾破烂攒了些钱,供他到县里上初中,一直希望他能好好念书,混出个人样。但书上的内容他一个字也看不明白,一次偷了学校里的一把吉他,却能自学成才,就是在这时他萌发了当歌星的理想。初中毕业他就没再念书了,在镇子上和一帮小混混偷鸡摸狗,不过一直没敢告诉他奶。几年后他骗他奶说自己考上了外地的大学,其实是下定决心到北京追逐理想。他到各个酒吧做驻唱歌手,但几年过去赚的钱还不够维持温饱。某段时间他好像突然受到命运的感召,觉得不能再这样蹉跎岁月,便在空闲时间摸索着写歌,自学编曲,并联络了其他几个在酒吧唱歌的朋友,勉强组成一支乐队。他们寂寂无闻,又是一帮穷光蛋,接不到演出,很快入不敷出,半年后乐队就自动解散了。这个时候他奶奶突然重病不起,因为发现了他的谎言——某个同在北京打工的年轻人将他的真实情况带回了家乡。不久之后老太太就离开了人世,至死都没有原谅他。在哀恸和愧疚之中他彻底放弃了音乐的理想,靠酒精麻痹自己,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游荡。两个月前的某一天他看到秋风中的落叶,突然生出了死亡的冲动。正当他在路边思考如何去死的时候,接到了一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男人递来的传单。谎言咖啡馆,所有谎言都能被原谅,所有说谎者都在这里相聚。传单上写着这么一句话。也正是这句话将他带到了这里,他至今都觉得是命运的指引。

  “我当时一眼就看到了你。”男孩这样告诉我。

  他在紧挨着我的那张桌子坐下,静静地听着我和女博士的对谈。不切实际的幻想,又或者是活下去的欲望在他的心中逐渐萌发,他决心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的文字之上。于是他没日没夜地工作,又四处借钱,两个月之后再次踏进了谎言咖啡馆,在讲完自己的故事之后,将一个大信封推到了我的面前。

  “我想求你帮我一个未来。”他汹涌的眼泪同这句话一起逼近我。

  我想拒绝他,但又有些于心不忍。

  “什么样的未来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迷茫地看向我。

  “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。”

  就是这种感觉:活着很没有意思。这种无力感也曾经将我包裹,在我刚刚辍学的时候,在我决心放弃文学的时候。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,梦想对人的意义,以及当它破灭时对人的打击——足够将我们所有人彻底毁灭。我的思绪被扯到了很远,我想到了那个杀人的博士,但更多的还是想到了自己——我曾经有关文学的梦想,我为它奋斗,没有想到或者并不在意有朝一日它会变成梦魇,为他人带来不幸。

  “你是个天才,你一定会成为伟大的作家。”小宇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(也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这样的话的人)。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,或许也算不上朋友,我这种孤僻的人很少有真正的朋友。但作为室友,她一直在向我散发善意。那些无眠的夜晚,我向她谈起我的家乡,我脑子中的奇思妙想,以及编造的故事。她向我倾诉恋爱中的烦恼,男友的冷漠,和日渐平淡的感情。有时候我们也会聊点文学,从博尔赫斯聊到马尔克斯聊到聂鲁达,都是拉丁美洲的那帮人,都四处漂泊,歌唱绝望,还有希望。到最后我们还会聊一聊我的小说,或是诗歌。她总说我的文字中有种力量,让她感到恐惧甚至绝望(我当时很惊讶她会用到“绝望”这个词)。“就像一座沉睡了几个世纪的火山。”她说,“看似波澜不惊,一旦爆发却可以吞噬一切。”

  小宇是对的。午夜梦回我时常心悸恍惚,梦中总是她因流泪而触目惊心的脸,她不该拥有现在的结局。案发之后我陷入巨大的内心撕扯和自我怀疑,悲剧究竟是由我的那个谎言推动,还是我的文字真的有可怕的预言功能,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?无论是哪种情况,都注定我要在恐惧和愧疚中度过余生,也让我决心将文学彻底抛下。

  “你的未来应该和唱歌相伴。”我脱口而出,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在期待什么。

  “我决定再也不唱歌了。”他非常迟疑且缓慢地摇了摇头。

  “如果你真的能在唱歌这条路上混出点名堂,你奶奶才会原谅你。”我说。“你一定能成功的”,我又一次想起小宇对我说过的话。

  过了很久,男孩呆呆地冲我点头。

  我突然想起时不时在咖啡馆周围响起的旋律,哀伤又神秘。灵光一闪,我告诉他:

  “明天就来咖啡馆门前唱歌吧,总比无所事事要好。”

  从那天起,每天清晨总会有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来咖啡馆前弹唱,整片街区的人都会在他忧伤而动人的歌声中苏醒。风将歌声带到城市的各个地方,大家循着声音找来,发现咖啡馆门前的几棵梧桐树上早已落满了百灵鸟和乌鸦。说实话,我在此后的人生中再没听过更加动听的歌喉。伴随着美妙的旋律,我开始了小说创作,一个北漂的男孩,梦想着成为歌星。他历经挫折但并未放弃理想,最后组建了一支乐队,还签约了娱乐公司。在故事中我竟不知不觉加入了自己,一个落魄的作家,靠着给人们书写想要的未来而生。他在咖啡馆门口唱歌的时候遇到了她,她为他写下了一个梦想成真的故事。小说的结尾,男孩一直在唱歌,而作家一直在写作。

  某天火龙果老太太微笑着冲男孩招手,等男孩走上前后,她伸出自己像枯树皮一样黝黑的手,从柜台后面掏出了一个大信封给他。信封上写着“梦想成真”,和墙上标语的笔迹相同。

  这期间谎言咖啡馆里人来人往,它因为破旧和诡异的风格竟一时间变成了藏在老城区里的“网红”打卡点。但人们很快发现这里的阴暗和潮湿是永恒且难以忍受的,于是就快就相继离开。常驻这里的仍只有我、胖子、疯子以及火龙果老太太。一天晚上男孩来到这里找我,他带来了许多酒,是上好的香槟和威士忌。

“我和一家娱乐公司签约了。”他的语气中难掩激动,“今晚不醉不归。”

  我记得那晚十分热闹,男孩儿和我喝了一会儿后就完全放开了自我,他邀请大家都来喝酒,咖啡馆里仅剩的几个客人,包括疯子和胖子竟都聚拢了过来。我们高兴地玩着骰子,后来又开始行酒令。这也是我第一次开口和疯子讲话,我发现他的声音动听,带有磁性;谈吐十分正常,除了爱用四字成语。他从不大口喝酒,而是一点点啜饮,还不时称赞每款威士忌的用桶,哪款是龙舌兰或朗姆的风味,又散发着柑橘、椰子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的清香。当疯子输了游戏后,我们起哄要他作诗一首。“今天下午我在神启之下写了首新诗,请允许我背给你们听。”他环视四周,冲我们每个人微笑。然后开始了深情背诵,声音时而柔软时而激昂,尾调总要拉长。那首诗我听得云里雾里,副词太多,甚至两个连用,几乎要失去文法。但我确实感觉诗句中流动着强烈的情绪。他背了许久,大约有二十分钟,我起先还留意着替他数一下诗句(几百句不止了),后来就完全放弃了。他的语言如同流水,奇迹般地没有任何卡顿,我甚至怀疑他从不将新创作的诗句记录下来,只是留在脑海里,随着时间和记忆的增叠随意增加,进而无限延长。也就是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,只有疯子会成为伟大的诗人。

  “你就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吗?”等他背完那首长诗我提出了疑问,但脱口而出的那一秒就在心里给出了否定的答案。

  疯子优雅而缓慢地摇了摇头。

  “那墙上贴的那些标语呢,是你的诗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疯子轻微颔首。

  我感到一阵失望。

  “字也是你写的?”我问。

  “不是。”疯子又轻微摇头。

  “是谁问你要这些诗句的?”

  “是老板。”

  我几乎窒息,那个被我渴望许久的悬念好像即将被揭开。

  “老板是谁?”我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发问。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,所有人都在等着疯子开口。

  “老板是个女人,不对,是个男人。”疯子有些兴奋,语气开始变得急促,“他的眼睛炯炯有神,像是天上的星辰。当他看向我的时候,我感受到了兴奋,以及恐惧,因为我想到了火焰,或是鲜血,他好像是从火焰中向我走来的。”

  “具体一点呢?”我受不了疯子如此离奇的象征,不得不打断他。

  “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口罩,我看不到他的脸。不过我能听到他的声音,他的声音非常粗犷,如何形容呢,就像海浪拍打礁石的摩擦声。对了,他的手臂上有一条十分狰狞的疤痕,像一条在海浪中潜伏的毒蛇。”

  一瞬间我心惊肉跳,无数个疑问同时在我的脑中炸开,导致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  “他总是满嘴的谎言。”就在我纠结的时刻,胖子突然开口,“想象力太丰富有时也不是件好事。我无时无刻不待在这里,从未见过那样一个男人出现。不过半年前,我倒是看到老太太朝他比画了半天,随后递给了他一张纸片,纸上写着:尊敬的诗人,能否为我创作一些关于谎言的箴言,永远不收你的咖啡钱。”

  好像是听到了我们的召唤(其实我知道是不可能的),火龙果老太太一下子从后厨钻了出来,她脚步飞快,如同一只灵活的鼹鼠,手里端着两份热腾腾的比萨和一大桶炸鸡。她盯着胖子,打了一些手语。

  “她请我们吃的。”胖子咧开了嘴。

  于是聚会继续进行,音乐开到最大,大家都忘记了这个小插曲。男孩已经完全醉了,不久之后便爬上桌子开始跳舞。疯子继续咕哝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诗句,他不厌其烦地趴在每个人耳边,说他正在创作一首全世界最长的诗歌。然后他又拉住我,和我说了一些别的醉话。胖子不怎么喝酒,只是埋头苦吃,好像独处在一个空间,对周围的喧闹和调笑充耳不闻。其他几个临时加入的男人女人也在随着音乐摇晃。火龙果老太太酒量出奇的大,她找我干了一杯又一杯仍面不改色。后来我想摆脱她对我的纠缠,就磕磕绊绊地朝男孩走去,如同行走在梦中或海浪之上。但走近发现他已经歪倒在地上熟睡,我感到自己的脑袋也在逐渐晕沉,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聚会是如何结束的了。在即将沉入更深的睡眠之时我好像做了一个梦,有个男人把喝醉的我们全都抬到了后院的一张大床上,我看不清他的脸,但他的手臂上长着一条狰狞的疤痕。

  谎言咖啡馆如同时间的魔洞,不知不觉间我生命中的两年就消逝在其中。这期间我陆续为他人写下了很多故事。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文字是不是真的有预言的能力。我一直在写,我告诉自己,我这样做纯粹是为了赚钱,但我心里知道这又是一个谎言。说谎和写小说一样,早已变成了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习惯,用来掩饰我的怯懦和不安——我不敢承认自己仍然对写作怀抱着欲望。令我感到惊奇的是,我的这些雇主无一例外都背负着谎言而来。我们因谎言相聚,他们就像一片片拼图,最终拼出来的却是我自己的样子。

  某天我突发奇想,或许我可以将这些故事结集成书,书名就叫《谎言》,关于很多人的人生,又好像只关于我自己的人生。看似是他们找上我,其实不过是我在循环的时间中重复找上自己。写作,和编造谎言,本是一体,却带给我内心的宁静。我的人生被写作和谎言给毁了,但我仍有机会用谎言来修补千疮百孔的人生。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放下的,小宇的面孔,吕承志的面孔,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模糊不清。

  在此期间我也一直试图搞清楚咖啡馆老板的身份,如果没有谎言咖啡馆,我现在还不知道在何处漂泊。但老板神秘莫测,从未现身,后来我突发奇想,或许可以写一篇小说,就讲某天他/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,但写到一半就无法进行下去了。因为小说连最基本的框架无法搭建:我想象不出他/她的样子,哪怕是一个轮廓;更无从猜测他/她的身份,以及开这家咖啡馆的动机。

  谎言保护纯真。大概半个月之前,我看到咖啡馆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,他理着寸头,留着大胡子,穿着一件硬挺的风衣,一边吸烟一边端详着墙壁上的标语,神情像在欣赏一幅名画(或许他只是在冲着墙壁发呆,深情地回忆某段往事)。

  “我的最后一个雇主到来了。”

这个念头突然在我的脑子里蹦出来。即便从头到尾他都并未开口要我替他写下什么,哪怕一个最微小的暗示。他只是在那坐着,长久地凝视着那些字,久到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他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向他指了指“禁止吸烟”的牌子,他耸了耸肩,顺从(甚至可以说愉悦)地把烟掐灭。随后他冲我微笑,眼神中流露着善意,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。我有点紧张,即便他近在咫尺,但我却仍然觉得他的面容一片模糊。他蜷曲的胡子几乎占满了半张脸,那双眼睛平静如水,又似乎无限悲伤。我开始理解疯子的疯话,眼前的这个男人,是从火焰中走来的。他的气质和谎言咖啡馆里的其他人截然不同,并不落魄,反倒十分优雅——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种轻松和慵懒。我应该并不认识他,也没有可能在曾经的人生中认识他。

  我突然有种想要掀开他袖子的冲动,看看上面是否有一道疤痕。随后我摇了摇头,觉得是自己执念太深。然后我问了一句蠢话。

  “你就是咖啡店的老板吗?”

  我忘记了他的回答,又或许他根本没有回答我。如今想来我都觉得我与他的相逢或许只是一场幻觉:他站了起来,然后安抚性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。

  “朝前看吧,朋友。”他说,然后在一瞬间消失无踪。

 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我在男人坐过的那个位子缓缓坐下,盯着眼前的那个标语,每个字都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。谎言为了保护纯真。谎言为了保护纯真。我低声念道,然后我在标语的后面看到了一张黑白照片,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有着蒙娜丽莎一般神秘的微笑。她和火龙果老太太长得很像。

  照片上还有一行小字:纪念吾妻挚爱。

  我有点想通了什么。

  于是我决定写一个故事,关于这个美丽的女人,情节中充满我的猜测和幻想,这将是我留给谎言咖啡馆的最后一篇小说。在这之后我就要登上一趟火车,去一个没人的地方,写一部关于时间的长篇,那里面会涉及宇宙、遥远的星辰、外星人、那些雇我写作的地球人、谎言咖啡馆以及我自己。

  我开始动笔,不同于书写未来,这次我要写下一段似真似假的往事。一种猜测在我的脑海中逐渐形成,咖啡馆老板就是那个男人,他为了纪念亡妻开了谎言咖啡馆,缅怀的形式是崇拜谎言和赞美谎言。

  为什么一定是谎言?

  无数条线索在我的脑子里编织成网。我想起了火龙果老太太看向男人时眼中的冷漠,不是面对陌生人的冷漠,而是一种刻意装出来的疏远。我又想到了那个疯子在聚会中突然把我拉到一边说的醉话。我可没有撒谎,有一个女人在半年前的一个下着大暴雨的晚上出车祸死掉了。我借助窗外的月光看向疯子,他的脸就像猴子屁股一样红。为什么会出车祸?我漫不经心地问他,酒精让我感到自在和放松。和丈夫吵架离家出走了。他说。我笑了一下,说不是的,在那个雨夜死掉的是一个男人,不是一个女人。他也不是被车撞了,他是被捅死的。愿他们安息吧。疯子耸了耸肩,随后又开始背诗了。

  男人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被负罪感啃噬。我继续写道。这个故事的线索十分清晰:在某天大雨滂沱的夜晚男人和妻子因为谎言发生了激烈的争吵,导致妻子离家出走并发生了车祸,男人从此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。而妻子之所以要撒谎,可能是因为她在下班偶遇因为异国恋分手的前任男友,两个人怀着对过去淡淡的感伤和释怀一起吃了顿饭。仅此而已,无事发生,只是妻子的手机没电了。回家后为了避免丈夫误会,她只说自己和一个朋友吃饭聊天——我大概这样安排情节。和谁吃的饭?丈夫问她。和小玉。她支支吾吾说出了一个好朋友的名字,没想到在联系不上她的那段时间,男人早已和小玉打过电话。谎言就这样被识破了,丈夫咄咄逼人,说了很多难听的话,甚至指责妻子出轨。漆黑无垠的黑色铁幕中逐渐落下了雨,雨点欢快地起舞,争吵愈发激烈。他们又翻出了许多的旧账、妻子其他的谎言。你总是在向我撒谎!是你!是你让我们的关系充满了欺骗和背叛!丈夫冲妻子咆哮。今天的事情如果你不交代清楚,我们就离婚!他咬牙切齿道。妻子再也无法忍受丈夫的污蔑,拖着行李箱冲进了暴雨里。

  她心乱如麻,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。她总是本能地说谎,那些充满善意的谎言,往往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。当异国恋无以为继的时候,她为了减轻前男友的痛苦,撒谎说自己不爱他了,造成两人的错过和遗憾。然后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,在长久的相处和陪伴中缔结了很深的爱,以至于她无法忍受两人之间出现哪怕非常细微的情感缝隙。这让她思虑过多,总在撒谎,无法完全坦荡。譬如之前很多次,又譬如今晚。雨水击打着她,让她浑身肿胀,疲惫不堪。某一瞬间,丈夫温柔的脸,还有生气时皱巴巴的脸像幻灯片在她的眼前闪现,她突然很想捧着那颗脑袋亲上一亲,不要生气啦,我最爱你,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。他是一个很好的人,一哄就好。于是她调转了方向,扔下行李箱,朝家的方向跑去。就在这时,一束强光在她的眼前闪过,伴随着身体上的剧痛,悲剧发生了。

  我记得博士杀人那件事也是发生在一个暴雨夜。下雨还刮风,像无数只青蛙发出凄厉地哭号,天空被无数道闪电映照成青绿色,很快又变成诡异的深紫。本市干燥少雨,那种程度的暴雨在春季更是十分罕见,再根据两年前疯子的话进行推断,车祸和杀人案,应该就是发生在同一个晚上。我按照杀人案发生的日期,在网上搜索车祸的新闻,发现当晚本市发生的车祸竟不少于二十起,报道模棱两可,具体信息模糊不清。我感到有些凄凉,雨夜总是让人伤心,冰冷的雨水打在吕承志的身上、博士的身上、小宇的身上、女人的身上,还有其他很多人的身上。

  我将写好的小说打印装订,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那个男人。但关于他们的那个故事,我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,现实一定比小说更加离奇且动人。

  我每天都在等待,无所事事地等待那个男人。后来我觉得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,于是把小说交给火龙果老太太,请求她转交给老板。我要走了,我告诉她。在松弛褶皱的皮肤之间,她那两颗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,像沙漠中宝蓝色的湖泊,数不清的情绪潜藏其中。随后我看到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那些沟壑流下。她的眼睛在说话,是在祝福我。

 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,在我离开的前一天,那个男人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,从他走进咖啡馆,到走向柜台和火龙果老太太说着什么,再到端着一杯咖啡和一份意面走到我的面前,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注视着他。

  “你要走了。”他说。是一个肯定句,而非疑问句。

  我冲他点了点头。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。

  “你确实猜得很准。”男人紧接着开口,随后他拉起了袖子,向我展示那上面触目惊心的伤疤。“我们那晚大吵了一架,然后她冲出了家门。外面积水很深,已经没过了我的小腿。我找不到她,摔了一跤。后来我双腿发软,才发现胳膊上出现了这么大一条伤口,皮肉外翻,不停地流血。”

  他摇了摇头,五官拧在一起,露出了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。“也就是在那晚,她在距离我三百米的地方出了车祸,永远地离开了我。”

  “这就是你开这家咖啡馆的原因?”

  “是的,你的小说情节和现实非常接近。但有一个关键性的东西,我想你完全搞错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她不会说谎,也从来不愿说谎。”

  “一个从来都不会说谎的人?”

  “是的,一个从来都不会说谎的人。”

  我难以置信,哑口无言。世界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。

  “我是多么希望那天晚上她对我撒谎。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
  “哪怕告诉我是和朋友去看电影了呢。而不是直接告诉我,她去见了自己的初恋,因为他们之间曾经有非常深厚的感情。”

  “不然我们也不会吵架,她也不会负气出走。”男人发出了呜咽。

  我感到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扫向我,于是环视四周,与火龙果老太太四目相对,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。

  “她就是您妻子的母亲吧。”

  男人点了点头。

  于是我慢慢地走向她,其间我一直在想,是否因为她天生聋哑,才从没有教会女儿说谎?

  而谎言究竟意味着什么?

  我来到了她的面前,她表现得有些激动,冲我打着一些手语。我朝她真挚地点了点头,其实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。

  然后我用手指抹去了她的眼泪,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。

  责任编辑|陈婉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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